成立38年的廉政公署在香港擁有超過99%的支持度，前任首席大法官的職業(yè)操守幾乎無人懷疑，但這次，廉署史無前例地要調(diào)查它的上司，法官的堂兄與特首關系密切，此種情況下他們是否能得到一如既往的高度信任，將是對香港獨立司法的真正考驗。
正在接受廉政公署調(diào)查的香港特首曾蔭權仍然每周去教堂做彌撒，在北京參加兩會期間也不曾中斷。
這個被香港主教樞機湯漢評價為“真誠”的人，因不久前被報章披露接受富豪款待，成為眾矢之的。市民罵他“香港第一貪”、“香港之恥”，有立法會議員提出彈劾他。
曾蔭權接受不同電臺和電視臺的訪問，在報章上撰稿來解釋對他的指控，甚至在接受議員質(zhì)詢時數(shù)度哽咽。“特首的眼淚”沒有讓香港市民心軟，有人反而更加憤怒。
正在印度度假的前任終審法院首席大法官李國能，在曾蔭權的邀請下，緊急返港。
事發(fā)第六天，以李國能為主席的獨立檢討委員會成立，檢討現(xiàn)有的特首利益申報制度。這位在香港民調(diào)中擁有最高支持率的大法官承諾，將在5月份遞交報告。
第八天，廉政公署啟動對特首的立案調(diào)查。這個備受香港市民信賴的機構(gòu)，歷史上第一次調(diào)查自己的上司。
很難說曾蔭權違反法律
在廉政公署的調(diào)查結(jié)果出來之前，包括反對者在內(nèi)，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：很難說曾蔭權接受款待違反法律。
現(xiàn)行的《防止賄賂條例》近乎苛刻。任何一名香港公務員，接受價值1000港幣或以上的利益均屬犯法，400至1000元港幣利益則需要向上級申報。事實上，幾乎沒有上司會批準這樣的申請。
一些被議員援引用來批評曾蔭權的案例有：一名水務署助理督查收受2000元港幣月餅券即被判囚3年、革職并賠償政府1萬元港幣；一位退休警長在澳門接受免費住宿被判入獄15個月。
根據(jù)基本法，立法會1/4議員聯(lián)合動議指控特首違法或瀆職，立法會委托終審法院首席法官成立獨立的調(diào)查委員會并擔任主席，如證據(jù)充足，立法會以全體議員2/3多數(shù)通過，可提出彈劾案，報請中央人民政府決定是否免去特首職務。
問題在于，這條禁止收受利益的規(guī)定，并不適用于特首。按照現(xiàn)行法律，只有當調(diào)查結(jié)果證實他收了利益后，為別人辦了事，才會以受賄罪追責。
看起來，法律對最高長官的廉潔要求似乎比一般公務員還要低，這里面有歷史的原因。香港資深傳媒人吳志森說，香港回歸前，港督只對英王負責，加之他在香港沒有成長和生活的土壤，沒有紛繁復雜的利益關系和人事瓜葛，沒人想到必須用法律管他；但今時今日，特首在本地人際關系復雜，法律規(guī)管就非常必要。
事實上，直到2008年修改《防止賄賂條例》前，香港沒有規(guī)管最高長官的法律。
參與2008年修法的湯家驊回憶，經(jīng)過長時間辯論后，政府應允有關行賄的條例規(guī)管特首，但不贊成禁止收受利益的法條引申至特首。理由是，特首時常要接待外賓、到訪外國，禮節(jié)上需要交換禮物，而且公務員可向上司申報利益，特首沒有上司。
盡管有議員不同意政府的解釋，但在立法會沒有獲得足夠的票數(shù)支持，“當初真的想不到香港的最高長官會出現(xiàn)問題。”湯家驊說。
曾蔭權向公眾致歉時解釋說：“我認為自己是按足本子規(guī)矩辦事，認為對得住良心。”
他承認，在7年任職特首期間，曾經(jīng)四次乘坐朋友私人飛機和游艇。在沒有法律指引的情況下，他每次都支付與市值相等的交通費用。
特首辦一直保存著一本記錄簿，記錄著特首接受的所有價值400港幣以上的禮物。這本記錄被上載到網(wǎng)站上，以供公眾查詢。最新的一筆記錄是一個禮籃和兩盆植物。
特首辦的新聞官們給媒體的回復，往往詳細到特首于何時、何地、應誰之邀、會見何人、乘坐何種交通工具、做了何事、說了何話、吃了什么。
有一次，他們甚至不得不就一件九年前發(fā)生在美國舊金山的事，因為時差關系而在凌晨致電舊金山辦事處查詢檔案。
在詳盡回答南方周末記者的所有問題后，新聞主任于文浩又發(fā)來一封補充郵件，就之前的一個回答進行了糾正，紅色的標注有：刪去一個“又”字，將一處數(shù)字“兩次”更正為“兩三次”，添加一個“和”字。
于文浩說：“個別報章提出的問題瑣碎而難以理解，我們都盡量澄清，但可惜部分報章仍然刊登毫無事實依據(jù)的指控。”對于失實的指控，特首辦只好致電報社要求更正，無奈的是，“他們?nèi)匀痪芙^更正”。
廉署怎么查上司
“報紙?zhí)焯靾螅腥硕荚趩枺鹗裁磿r候立案？廉署不立案才超出我們的預期。”吳志森說。
外界看來，廉政公署面臨著一個史無前例的難題：為確保權力和威信，廉署專員向來只向最高長官一個人負責。查曾蔭權等于查自己的上司，怎么保證公正獨立？
2月29日，事發(fā)第八天，廉署立案。廉署答復南方周末：如接獲貪污舉報，不論涉及任何人士，若有足夠資料跟進，廉署必須依法進行調(diào)查，完全獨立與公正。其依據(jù)是《防止賄賂條例》適用于特首的相關規(guī)定，即禁止特首收受利益以作出或不作出與其行政長官身份有關的行為，以及規(guī)管特首維持高于公職收入相稱生活水平的有關條款。
兩天后，廉署專員湯顯明書面向執(zhí)行處處長李寶蘭申報，表示自己是案中有關人物黃楚標的“球友”，將回避此案。回避后，他不僅要在討論時避席，也將不會收到任何有關案件的文件。
湯顯明還表示，廉署調(diào)查的案件按程序一定會向獨立的審查貪污舉報咨詢委員會匯報，接受委員會監(jiān)察，廉署無權自行終止任何案件的調(diào)查。
按照程序，如果廉署調(diào)查處查實特首確有違法行為，將移交律政司，由律政司提出公訴。
同樣的問題來了，律政司長是特首委任的，律政司如何保持公正？按照過往經(jīng)驗，當律政司調(diào)查自己人時，會從英國請來大律師，由他來決定是否起訴。
“香港的這套制度是自動化運作的，回避也理所當然。”吳志森說。
在廉署介入調(diào)查前，立法會里有兩個呼聲。一個是要求啟動權力和特權法，由立法會組成調(diào)查委員會，傳喚曾蔭權和其他證人過來聆訊，每個人說話前都要宣誓，如果說假話要承擔刑事責任；另一個呼聲是依照基本法啟動對特首的彈劾程序。
廉署立案后，香港各界評論出現(xiàn)了分水嶺——有關報道從報章的頭版降級為次要位置，同時立法會的特權法調(diào)查程序也被否決。
似乎所有人都在安靜等待廉政公署的調(diào)查報告。
這個坐落在北角、遠離市政中心的獨立機構(gòu)，向來謹慎而低調(diào)。對于記者的采訪，他們表示，廉署不對正在調(diào)查的案件發(fā)表評論。
1974年，港督麥理浩決心肅清貪腐，成立廉政公署，緝拿總警司葛柏。65歲的社會運動活躍人士莫昭如，曾在70年代那場著名的反貪怒潮中上街游行，高呼“反貪污、捉葛柏”。
“廉署，我信它。”當被問到對廉署查自己的上司有沒有信心，這位老憤青說。
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系高級導師蔡子強說：“傳統(tǒng)是建立信任的關鍵，是廉署一直以來做的事情讓我們有信心。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改變，但現(xiàn)在看不到改變的跡象。”
“如果連法官都不信任，那真是難以想象”
事發(fā)后，曾蔭權第一時間委任終審法院前首席法官李國能組成獨立調(diào)查委員會，檢討特首廉政制度的漏洞。
在外界看來，李國能的堂兄、東亞銀行主席李國寶與曾蔭權過從甚密，曾蔭權似乎毫無避忌，以致報章評價他在質(zhì)詢會上“十次推波李國能，獨立委員會成擋箭牌”。
同場打球，廉署專員湯顯明都要回避，曾蔭權找李國能檢視現(xiàn)有制度，不是沒有人“犯嘀咕”。
為何選擇李國能？特首辦解釋說，“考慮到李國能是前任特區(qū)政府終審法院首席法官，是社會上德高望重的人士，處事亦公正嚴明，因此是一位合適人選。”
“大家都明白，李國能不是調(diào)查曾蔭權，調(diào)查曾的是廉署，李檢討的是制度。”香港互聯(lián)網(wǎng)協(xié)會創(chuàng)會主席莫乃光說。
曾與李國能在同一間律師樓里共事的湯家驊坦言，律師的收入是法官收入的二十倍以上，李國能要是為了利益就不會去做法官。“香港人對李國能的信任是幾十年里長時間觀察做出的，李國能的看法不是人人認同，但沒有人會懷疑他的操守。”湯家驊說。
這位出身香港最有聲望的李佩材家族的大法官，在任期間常常作出讓政府敗訴的裁決，最為香港人熟知的案例，就是吳嘉玲居港權案和港珠澳大橋案。這讓很多人相信，他不服務于權力，只按法律辦事。
“李國能當年的表現(xiàn)把大家的懷疑給壓下來了，如果連法官都不信任，那真是難以想象。”吳志森說。
立法會議員謝偉俊說，他之所以主張啟動彈劾程序，是因為立法會的調(diào)查由議員進行盤問，如彈劾程序得以啟動，終審法院法官將參與進來。“法官比議員更專業(yè)，更能查清事實，讓大家信賴。”
香港社會不僅要求查清事件真相，還對“一把手”制度完善抱有更高期望。
肩負這一使命的，正是李國能和他領導下的“防止及處理潛在利益沖突獨立檢討委員會”。委員會成員還包括香港《經(jīng)濟日報》主席馮紹波、香港中文大學副校長廖柏偉、香港社會發(fā)展中心主席邱浩波、賽馬會主席施文信。
目前，獨立檢討委員會已經(jīng)開始向社會公眾公開邀請意見。委員會承諾，會參考公務員、其他公營機構(gòu)和海外地方的制度，將在5月底提交改善制度的方案。
3月5日，獨立檢討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召開，李國能宣示：“一個廉潔的政府是香港社會歷久常新的核心價值，委員會的工作范圍涉及的公職人員是香港特區(qū)的政治領袖，行政長官是香港特區(qū)之首。”
資料
①制度檢討：
成立獨立檢討委員會，書面征求公眾意見，舉行公眾咨詢大會，向特首提交報告(包括檢討與建議)，政府決定是否公開報告。
②調(diào)查特首：
廉政公署立案調(diào)查，如查實，由律政司提起公訴。
根據(jù)《權力及特權法》，立法會組成調(diào)查委員會，傳喚相關人員以及證人在宣誓后，接受議員的訊問，如藐視立法會、提供虛假證據(jù)等將被追究刑責。
議員向立法會提出對某官員的不信任動議，立法會展開辯論，票決。動議沒有法律約束力，但可對政府施加政治壓
他說：“只有完善的制度才可以維護公職的聲譽和尊嚴。我再說一遍，制度比個人重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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